旗袍是東方的神話。

  旗袍是殖民化時代的、東方的、女性的、摩登的和性感的服飾神話。

  旗袍將東方傳統和摩登風格混為一體,其似是而非的文化語義,代表了20世紀中國文化本質上的曖昧性。必須將旗袍放置在殖民文化的特殊語境下來考察,才能夠真正理解旗袍特有的文化語義。而如果沒有西洋的女性服飾系統作為參照系,旗袍的語義將變得模糊不清,甚至會導致嚴重的誤讀。

  西洋女子長裙通過凸現身體各部位之間的反差,來強化性感部位,其語法是陳述性的,而且帶有明顯的浪漫主義風格。西洋女子長裙龐大而又結構繁復,最大限度地延伸了身體的面積,而且往往是人尚未至,即遠遠發出挑逗性的窸窣聲。從抒情的胸部(極度隆起並敞露)出發,經過腰部的驚險情節(突然被抽緊的細小蜂腰),一路上跌宕起伏,達到一個神聖的高潮(高高翹起的臀部),最終指向一個開放性的結尾(孔雀屏一般舖張敞開的裙擺)。這一極度誇張的S形敘事結構,仿佛一部哥特風格的小說。

  旗袍則不然。旗袍的語法是想象性的,帶有東方式的象征風格。它悄然無語地緊貼在身體的表面,絲毫不張揚,如同東方女子溫順文雅的品質。旗袍的絲質質地,暗示著東方女人光潔滑膩的皮膚,甚至仿佛有體溫。旗袍的敘事是平緩的,同時又是緊湊的,仿佛白描筆記,簡約而又凝練。緊身的裁剪,則將東方女人柔順曲美的身體線條凸現無遺。西洋女子誇張的體形並不適合穿著旗袍,她們的大幅度起伏的線條,使旗袍變得崎嶇坎坷,高低不平,因而顯得相當滑稽。然而,這種外觀上的差異性,正是殖民語境下所謂“東方情調”的真正來源。旗袍是東方的,穿旗袍的女子也是東方的,但旗袍的神話則是建立在西方視角中的想象的性感東方,是殖民化半殖民化東方的性感道具。

  另一方面,旗袍又是一個自相矛盾的服裝。如果說繁復的服飾必須在“脫”的時候才屬於色情的,那麼,旗袍在絲質面料留下一條窄長的縫隙,則省略了“脫”的侵略性的行為。這使得旗袍首先成為“看”的對象,但它又不是過於直接的裸露,而是乍有還無地“洩露”。它無須“脫”就能夠滿足觀淫癖的欲求。通過像一道縫隙——這道縫隙看上去是那麼的自然而然,好像是因無意中面料破裂而形成的——“洩露”出其包裹之下的若隱若現欲說還休的身體消息。而極端的高開衩,則是一個含義鮮明的提示符,它提供了為被目擊的身體部分的想象性的暗示,仿佛是誘惑天使向著遠方的某處綻開的曖昧微笑。旗袍這種介於掩飾和暴露之間閃爍不明的狀態,將服飾色情學推到了藝術的高度,它巧妙地利用了服裝的矛盾修辭,使之成為一種極度色情的服裝。或者說,這一修辭的矛盾性正是旗袍的色情學基礎。事實上,產生在殖民地時代的上海的現代旗袍,首先是一種色情的服飾。如果沒有現代西方文化的高速滲透,現代旗袍要從妓女身上轉移到良家女子身上,恐怕需要一個更漫長的過程。

  毫無疑問,旗袍的革命性意義在於,它向東方女性發出了身體解放的號召。透過一條若隱若現的縫隙,女性的肉體呼之欲出,突然閃爍著白金般耀眼的光芒,照亮了東方女性身體空間的漫長黑夜。小說《子夜》中的吳老太爺的遭遇,揭示了這一事變的嚴重後果。當這位冬烘老朽首次目擊旗袍的時候,帶給他的是觸目驚心的視覺打擊。女性身體的光芒不僅灼傷了吳老太爺的眼睛,也灼傷了他古老的心髒,並給其衰老脆弱的身體以致命的一擊。

  鑒於旗袍的色情的語義特征,其在一場神聖革命中的毀滅性命運就不可避免。到了20世紀中期,一場以農民為主體的革命無情地掃蕩這一充滿情欲誘惑的服裝。其後幾十年的歲月裡,女性身體重新被回收到外表堅硬沉悶的服裝中,甚至被收回到完全男性化的軍服當中。直至20世紀末,經過張曼玉在電影《花樣年華》中的傾情演繹,人們再一次感受到了旗袍神話的春光乍洩的魅惑力。

本篇引用自新浪博客:http://books.sina.com/blogbook/city/2007-04-05/04184888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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